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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  讀信的收獲

      發(fā)布時間:2024-03-29 作者:龐余亮 來源:中國教育報

      “從前的日色變得慢

      車,馬,郵件都慢

      一生只夠愛一個人。”

      這是很多人喜歡的,作家木心的詩。

      從前的日色,從前的車馬,從前的郵件,都被詩人鍍上了一層金光。每次讀到這首詩,我想得最多的是“從前的郵件”。

      從前的郵件中,最多的是信件。有關我的信件中,沒有什么情書,只有退稿信和少量的錄用通知書。

      那時我的鄉(xiāng)村學校靠近我們鄉(xiāng)的郵電所。我常常主動陪同郵電所的老師傅一起到輪船碼頭,陪他等那從縣城過來的郵包。秋冬的時候容易有霧,輪船就來得很遲,有時到深夜,我也陪同老師傅等到深夜,和他一起用板車將重重的郵包運回去,剪開郵包的錫封,在一堆信件中找到有我名字的信件。

      那時,第一時間拆信和讀信的快樂是無法用言語表達的。

      后來,這樣的日子很快就沒有了。這年頭已是沒有書信了。在輪船碼頭等郵件的日子就這樣一去不復返了。

      但是我還在讀信。

      讀好的書信就等于找了一個好朋友說話,可以暖心,可以啟迪,可以體悟到人生的許多況味。

      比如《古文觀止》中19篇書信體散文,都是字字珠璣的好文字。

      嵇康的《與山巨源絕交書》。

      李白的《與韓荊州書》。

      李斯的《諫逐客書》。

      曾鞏的《寄歐陽舍人書》。

      司馬遷的《報任安書》。

      我最愛讀的是一封快500歲的信。這是我的同鄉(xiāng),江蘇興化人宗臣在北京寫的。宗臣是“嘉靖七子”之一,這封信是寫給遠在千里的興化人的,收信人叫劉介。信件的題目是《報劉一丈書》。

      這封信可謂時讀時新。宗臣講了很多當時的現(xiàn)實問題,有些筆法完全是小說筆法,比如信件中那個門者的形象真是呼之欲出。

      在這封信的最后,有兩句到現(xiàn)在也有意義,他說“鄉(xiāng)園多故”,還說“客子之愁”。宗臣真是了不起,“鄉(xiāng)園”一天天空虛,而“客子”無法回去,即使“回去”也無法消除發(fā)自內心的“愁”。

      每次讀到這里,我心中的“客子之愁”也就不由得彌漫開來,宗臣好像是替我寫的一封信,也好像是寫給我的,現(xiàn)在的我就是那個劉一丈啊。

      讀老鄉(xiāng)的信總是有許多共情。

      我還喜歡讀老鄉(xiāng)鄭板橋的《板橋家書》。200多年前,我的興化老鄉(xiāng)鄭板橋在山東范縣做官,他常常給在興化的弟弟鄭墨寫信。

      當時鄭板橋寫信,肯定想不到有一封會成為后生的教材。

      這封信就是他寫給鄭墨的第四封信,題目叫《范縣署中寄舍弟墨第四書》。

      鄭板橋在信中講了家事,也說了自己的鄉(xiāng)愁和情懷。

      有一段話是這樣說的——

      “天寒冰凍時,窮親戚朋友到門,先泡一大碗炒米送手中,佐以醬姜一小碟,最是暖老溫貧之具。暇日咽碎米餅,煮糊涂粥,雙手捧碗,縮頸而啜之,霜晨雪早,得此周身俱暖。”

      這里面有我們老家的待客食譜。

      炒米。

      ——這是興化的古法炒米。

      醬姜。

      ——這是興化垛田上的生姜腌制的。

      碎米餅。

      ——這是節(jié)儉人家的待客硬件。

      糊涂粥。

      ——這是窮人家的早餐。

      鄭板橋不僅寫了食譜,還寫了我們老家的眾生:“雙手捧碗,縮頸而啜之?!?/P>

      每每讀到這里,我總是有口水,還聽到了在“霜晨雪早”全村莊喝糊涂粥的聲音。

      這“暖老溫貧”的背后,有文人的情懷,更是歷經苦難之后的卑微祈愿,這祈愿是接地氣的,真是喜歡。

      和喜愛鄭板橋一樣,與我父親同齡的汪曾祺的書信也是我最愛讀的。他的散文靈動灑脫且隨性而為,讀汪曾祺的信就像是讀父輩的信。

      有溫暖,有調皮,也有憂傷,還有滄桑和寂寞。

      我以為汪曾祺最為寂寞的一封信就是他寫給老同學老朋友朱德熙的。

      朱德熙是江蘇蘇州人,古文字學家、語言學家、教育家,是汪曾祺西南聯(lián)大時期的同學和好友。在西南聯(lián)大,汪曾祺失戀,是朱德熙安慰他,賣了自己的一本物理書,換了錢,請汪曾祺喝酒澆愁。

      1977年9月7日,汪曾祺給朱德熙寫了一封信,信中講了許多生活瑣事,但汪曾祺真正要講的是自己的廚藝。

      “近三個月來,我每天做一頓飯,手藝遂見長進?!?/P>

      “最近發(fā)明了一種吃食:買油條二三根,擘開,切成一寸多長一段,于窟窿內塞入拌了碎剁的榨(此字似應寫作鮮)菜及蔥的肉末,入油回鍋炸焦,極有味?!?/P>

      接著,汪曾祺補充說,“嚼之聲動十里人”。

      對于這個“聲動十里人”,我特別感慨。因為寫信的日子里,是汪曾祺先生最為特別的日子,一直有一支無形的寒劍,他說不出,也不能說。他只能做飯,研究廚藝。那樣的大寂寞里有隨遇而安,有屬于汪曾祺的趣味美學,更有里下河平原上接近黃昏時分的蒼涼。

      因為這樣的蒼涼,我更加愛我們的汪曾祺先生了。

      (作者系江蘇省作協(xié)簽約作家、第八屆魯迅文學獎得主)

      《中國教育報》2024年03月29日第4版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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